带往天堂的棉袜

沉默一天

　　那年冬至过后，父亲病入膏肓，现代医学已无回天之力。我们兄弟姐妹轮流带他到各地医院反复检查，希望那个肝癌晚期的结论是误诊。
　　我约了熟识的医生，为父亲做脑部检查——他的神志已不是很清楚了，常常前言不搭后语。据说核磁共振能精确诊断病因，我就捏着交费发票，搀扶着爸爸走近那架庞然大物。室内有空调，很温暖。父亲挣扎着自己脱掉新买的大头棉鞋，缓慢地躺到检测床上。大约20分钟时间，检查室的门打开了。我赶紧进去帮父亲穿衣穿鞋。爸爸的脚已骨瘦如柴，穿在脚上的棉袜空瘪得耷拉着，棉袜前脚趾和脚后跟都有显眼的大洞，露出满是皱纹的煞白肌肤。
　　后续待检的病人已匆忙进来，值班医生也跟过来安排。他们都看到了老父亲破损的棉袜，看到了那瘦弱的双脚吃力地伸进崭新的大头棉鞋里。他们的目光仿佛仪器的射线扫描到鞋子里面，探究为什么这么新的棉鞋里却包裹着这样破旧的棉袜。父亲自然也看到了他们探寻的目光，自言自语般说：“我有新袜子的，今天没穿，我有十多双呢，都是儿女买的。我的孩子都很孝顺的，村里人都知道。 ”爸爸的话属实，但此时却似乎成了欲盖弥彰的虚言，大家以沉默应对这似是而非的此地无银三百两。见没人回应，父亲的难受胜过自己的病痛。临出门时他再次强调：“不信，我可以回家拿来给你们看的。 ”医生和患者都忙着自己的事，他们只当这是一个危重病人的呓语。
　　回到故乡老屋，我问母亲：“这么冷的天，爸怎么还不穿我们买的新袜子？ ”母亲叹了一口气：“这么多年，他就是这样，喜欢穿旧的，新的总是放着，有的都放旧了。也难怪，困难了那么多年，穷惯了，穷怕了，总是节俭着，总是储备着。你们买的好东西都藏在他的木箱里。最多就是拿出来看看。站在旁边的父亲有点难为情地说：“今天该穿新袜子的，没想到要脱鞋子，露馅了，现丑了。你别怪爸爸……”我笑着说：“哪会呢？你别多想这事了。但穿新的总是要暖和些的，买来就是穿的。放着就没有使用价值了。 ”
　　检查的片子要下午才能出来，爸爸执意要跟我一道去。拗不过，就带他去了。父亲并不关心检查的结果，倒是兴冲冲地从羽绒服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棉袜，他笑着对医生说：“我没骗你吧，新袜子多的很。都是儿女买的，他们很孝顺的。”医生哭笑不得。原来父亲执意要来，就是要证明他真的有许多新袜子。
　　“片子上能看出来，你父亲的大脑也有点问题了。但他的言语还是蛮明白的，上午破袜子的那个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。 ”医生只看出病理现象，他哪里晓得一位父亲一心为儿女着想的护犊之情呢？父亲下午来的目的就是要挽回他儿女的面子。他怕医生误解我们不尽孝，让老人隆冬也没有御寒的完好棉袜。
　　十个月之后，父亲安静地走了。最后告别的时候，大哥找出爸爸收藏的十二双棉袜，全是新的，一次都没有穿过。更不用说夏天的袜子了。从四月到九月父亲从来都是光着脚的，几十年都如此。我们含着泪为他穿上两双棉袜，然后在父亲羽绒衣的左右口袋里各放上五双。 “你没有用完的东西你都带着吧。到了那里，别再刻薄自己了，新的要穿。 ”母亲喃喃地对父亲说，仿佛他只是出一趟远门。